七年前的八月，男生在白云机场海关前拍完了合影，走向了去西澳的登机口。他没有告诉喜欢的人那天要走，只是在通过闸机前在微信里说了声再见。
飞机停在远机位，没法走廊桥，需要摆渡车送到飞机下，然而天公并不做美。不是所有的哀情都会有乐景作衬，至少那天，摆渡车车门打开的时候，迎接他的是突如其来的大雨倾盆。就在几周后，男生将学会更专业准确的术语去描述那日的场景——TEMPO +SHRA，短时强阵雨。
狼狈地钻进客舱，湿透了的白衬衫紧紧地贴着皮肤，随着每一步挪动彰显着它的存在。大学两年梦寐以求的制服如今让他恨不得立刻脱掉，可因为纪律他只能紧一紧松了些许的领带。
客舱空调的凉意、过道内旅客的怒意和乘务员形于色的歉意使本就不大的空间显得愈发拥挤。行李碰撞的声音和乘客的抱怨声交织糅合，伴随着不带感情色彩的客舱广播，嘈嘈切切，让人更加烦躁。
男生终于找到自己的座位，放好行李斜靠在座椅边，拿起手机告知家人已经登机。衣服还没有干透，距离客齐也还有一段时间，他没有着急坐下，只是靠着座椅拿背朝着风口，期望衬衣能干得快一些。
“擦一下吧，别感冒了。”
感觉到背后有人拍他，男生回头，一只手递来一条毛巾，手的主人正用剩下的那只手往行李架推着书包。男生接过毛巾，顺势把悬在头顶的书包推进了行李架。
“多谢。”
“谢谢。”
“不愧是领队，连毛巾的汗味儿都透着可靠。”
“滚啊妈的，我给你的是一条新的毛巾！
不用还了，不想沾上你的猥琐。”
……
用毛巾简单擦了下上身，男生终于是在椅子上坐下，长舒口气。给他递毛巾的男生也走到他身边的座位坐定，打开手机跟家里人通信。
被叫做领队的男生叫赵明，家住福建，因此家人并没有随他来白云机场给他送行。而严格来讲他其实是副领队，正领队另有其人。这一次出国学飞，一批 15 人，选出两个领队，而他便是得票较少的那位，自然是得了个“副”字。男生与赵明自大一便是同班，出国又是一批，且与正领队并不相熟，自然也是不认赵明这个“副”字，只管他叫领队，觉得顺口。
“不愧是讲究人儿啊，连毛巾都带着，还带了好几条，不嫌重吗，你怕不是把日用品店搬去西澳了哦。”
赵明放下手上应急出口的操作指引，作起身状，毫不掩饰眼神里的鄙视瞥了眼男生，
“毛巾还我，等我去叫空姐拿瓶水来，给你重置下状态。拿了好处就别哔哔了嗷。”
男生冲他比了个大拇指，笑笑不说话了。
“旅客朋友们大家下午好，欢迎乘坐中国南方航空公司 CZ……”
推出时间临近，机长广播在客舱里响起，播报着飞行时间和天气状况。人们陆陆续续就坐，之前的熙攘也随着舒缓的音乐渐渐降温。
广播结束，每排座位上方的穹顶降下折叠的小电视，循环播放着起飞前的安全演示。787『梦幻客机』作为全球最受欢迎的客机机型之一，即便是经济舱，座椅空间也可以称得上舒适。而作为将来有可能成为该机型驾驶员的飞行学员们，自然就被安排在了紧急出口旁的几排座位上，以期特殊情况下能够比普通乘客更冷静可靠地操作舱门手柄。当然了，如果公司领导看到右二门出口一排仨人——一个抻着双脚半躺着听歌，一个翘着二郎腿玩手机和一个正拿着紧急出口操作指引卡片给自己扇着风——那么他大抵就不会有『这些学员可堪一用』的天真想法了。
“沙师兄，到地了你准备跟谁一间？我和蔡卯打算一块儿，还差个人。”
翘着二郎腿的领队和用操作指引给自己降温的男生齐齐看向最没坐相的那个。男生用手撑住扶手，将屁股往上挪了挪，看着他俩。
“可以啊，那就咱仨一块儿吧。听小伙子说靠近门口的二楼房间空间最大，去餐厅也快。据说每天饭点排队老长了。”
“那好！到时咱到了航校，沙师兄你和我搬行李，蔡卯先偷偷溜进去占房间。”
坐最里面的蔡卯停下手上的活计，煞有介事地点着头。右二门三人的密谋算是初步达成。
确定好了房间的个中细节，头顶的安全带灯亮起，一名乘务员不疾不徐朝他们走来。大学两年的军事化管理赋予三人的肌肉记忆使他们立刻恢复了正襟危坐的仪态，惹得乘务员莞尔。
三人军姿坐着，腰背笔挺，仔细听着乘务员给他们讲解应急出口手柄的使用方法和注意事项。男生故作认真地看着操作指引，余光里他看见身边的同伴，看见过道上忙碌的乘务员，看见落座旅客三三两两地交谈……这一切都给他一种不真实感。
就在半年前他还在北京，约上三个高中一起考到北京的朋友，四个人逛了南锣鼓巷，逛了后海，走了很多路，聊着高中时候已经结束的故事，最后在一家芋圆店，各自点了碗甜品，末了各自道别。那晚男生没有和其他三人拉扯，径直地去买了单。那是他在北京度过的第二个冬天，他总觉得那年冬天格外荒凉。直到男生登机坐到座位的那一刻，他才恍然，对于高中的他们四人来说，其余的三人故事或许还在继续，而他参与的桥段已然落幕。从男生推开芋圆店玻璃门和三人道别的那个节点开始，他的故事已经结束。
身侧传来客舱门关闭的广播，紧接着飞机开始滑动，乘务员开始由前到后逐排检查乘客的安全带，提醒着大家将手机开启飞行模式。
男生被从思绪里拉回现实，看着身上雪白的衬衫和整洁的领带，还有手机 QQ 上的两条信息——
『落地了记得给我发消息，洗漱的东西我今天去市区给你买好了，到了我和强哥出来给你搬行李。』
『你之前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今天出国！』
男生给第一条回了个『要得！』，随即打开了飞行模式，紧了紧安全带卡口，深吸口气。
新的故事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