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引擎轰鸣,随着飞机升空,舷窗外的阴云侵蚀着大地,直至占据整个视野。晦暗的天空铺满了方正的世界,似是雷公的胜利宣言。
然而局势总是瞬息万变的,即使是神仙,也有个施法距离——最后一片雨层云被突破,第一束阳光利箭般刺破阴暗的客舱,丁达尔效应彰示着它的尾迹,笔直坚毅,似是带着千年前在后羿手下幸存的耻辱和怒意。几个呼吸间,万箭齐发,夺目的光点从前至后在每一扇舷窗中爆发开来,势如雷霆——而真正该打雷的那个,甚至只来得及挥出几点小雨,便草草退场。
男生收回目光,眯着双眼恢复着因炫目带来的短暂失明,黑暗中好像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的光斑。他揉了揉眼睛,希望能挤出几滴眼泪让自己好受些。
“蔡卯,可以把窗户关一会儿吗,有点刺眼。”
“好的好的,我也快被闪瞎了。”
坐在窗边的蔡卯麻利地拉下遮光板,把座椅调懒,闭目养神。
鬼使神差地,男生想起那条没有回复的短信,黑暗中除了那些光斑,逐渐浮现出一排窗户,那是北航教学楼的窗户。
男生坐在五号楼二楼自习室的后排,正低头看着手机,远处的积雪不偏不倚地将太阳光反射到他的屏幕上,遮住了对话框的信息。
“强哥,可以把窗帘拉一下吗,有点刺眼。”
坐在男生旁边的高大新疆汉子憨厚地冲男生笑了笑,过道就在身侧,他站起身便拉起了窗帘。回过身探头过来,丝滑地换上戏谑的表情,冲男生道,“沙师兄又在撩妹啦?”
“没有,就高中同学。”
新疆汉子看着男生似有若无地侧了侧手机,没再多话,只笑了笑,回到座位继续刷着手机。
男生并没有再看屏幕,只是维持着侧过手机的姿势,静静地坐着。积雪散射的太阳光并没有妨碍他看清信息的内容,他只是觉得当时的心情不该配那么唯美的窗景。
『昨晚我不是去参加系里一个活动嘛,有个男生问我要不要和他交往,我其实也不讨厌他,当时就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男生第一次没有秒回那个人的消息。其实任何人的信息他都会秒回,对于男生来说,这是礼貌。但课上和训练中例外,对于男生来说,这是纪律。但那个人是例外中的例外,对于男生来说,这是喜欢。
以后就没有例外了,对于那时的男生来说,是难过。
自习课结束,列队去食堂吃饭,男生草草吃完,和新疆室友——也就是强哥,他单纯是吃饭利索——混进当天唱军歌最好的班级吃完饭的队伍里提前回了寝室。
“沙师兄,老样子,一块儿跑两圈?”
男生换上便装,看着黑着屏的手机,他心里知道,从今天开始,他还失了礼貌。
挪开视线,又看了看窗外,“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要不今儿就歇一天吧?”
“沙师兄今儿咋啦,兴致不高呀!”
"没有……"
"撩妹没撩到?”
虽然知道是调侃,可男生心里还是心虚地咯噔一下,双脚似是失了力气,如何都站不起来。旋即又自嘲:笑死,根本没来得及被拒绝。
"强哥你去吧,我好像有点感冒,早点洗个澡躺一会儿。"
强哥神情遗憾,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把桌下的暖壶递给男生。
“那沙师兄顺便帮我打壶热水吧,跑完回来怕人多排队。”
男生接过暖壶,放在脚边,应了一声便准备去阳台收换洗的衣物。这时窗边下起小雪,路灯的荧光下星星点点,白天行人留下的脚印渐渐褪色,仿佛所有痕迹都在被世界悄然擦去。
男生停在窗台前,他想起了故乡的雪,温柔,安静,总在睡梦中落下,好像憋着要给期待着她的孩子们一个早安惊喜,给他们续写一个银装素裹的梦境。他又想起小学老师和家长逼着他背的白雪公主的英文课文,Once upon a time,there was a beautiful princes. She had black hair,red lips and skin as white as snow…他还想起在丹麦的某个街角,一样的漫天白雪,一个小女孩蜷缩在某个拥有温暖壁炉的房子外,点燃着一根又一根火柴…
可北方的雪跟那些记忆都不一样,迅速,突兀,壮阔。那是不一样的美,男生喜欢各种各样的美,仿佛是读过的诗词穿越了千年为他重现一般,富有诗意。
那天傍晚,男生看着窗外的『岁暮风动地,夜寒雪连天』,却没有准备告诉谁。那不是为他而下的雪,即使有一刻,几片雪花确实落在了他的肩上。那是后话。
二
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强哥准备出门了。男生深吸口气,也不知下一步是不是该叹息。理了理思绪,拿上手机叫住强哥,
“唉!强哥……”
"啊?"
"今晚别跑步了,
陪我去操场走走吧。"
地上已经积了一层雪,借着灯光能看到新添了不少脚印,错落交织,杂乱中洋溢着欢脱,想也知道多半来自南方。
雪还在下,没有要停的意思。两人没有打伞,就这么朝着操场的方向径直走着。北方的雪夜是格外干净的,降雪云把本能形成霾的凝结核尽数吸收,再教它们以优雅的姿态翩翩回落。
三三两两的学生走在他们跟前,昏黄的路灯成了最合时宜的点缀,让这条走过无数遍的小路铺满星尘。他们就在这星河里缓缓行着,每一步都踩出花开的痕迹。
“强哥,你们那儿下雪,应该也很好玩吧?”
男生随便找了个话题,想打破这一路的沉默。
“可有意思了,不过这个时间除外。”强哥认真答道。
“为啥啊?”男生不解,“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北方的夜雪也很好看吧。”
“你说得对,但我家在新疆。”强哥扭过头玩味地看着男生,“别说下雪了,就算不下,晚上出门也能冻得你连妈都不认识。”话锋刚落,又觉得不够夸张,补充了一句——
“不对,能冻得你妈都不认识你。”
男生作恍然状,也配合着作出夸张的神情,企图掩饰在地理知识方面的欠缺。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一会儿就走到了操场。
走进操场,四周围似是被摄像新手调错了光圈,得到的一副过曝的风景,映入眼帘的只有广阔的白色,被操场的大功率投光灯照得愈发夺目。跑道上有很多脚印,远处近处都能见到结伴散步的学生。
雪已经积得很厚,自然是不可能再跑步了。强哥终于是放下了对于锻炼的执念,专心地享受着这份安逸。
“沙师兄,明年大二就要准备排批出国了,你想去哪个航校?”
“我都可以,没啥特别的想法。强哥想去哪?”
“西澳吧,虽然进度慢了点,但是停飞率低,环境也不错。”
男生侧头看着他笑道:“咱都是1班的,自信点。你还是国奖,还能被停飞啊?”
“学习好不一定飞行强嘛,稳一手稳一手!”
男生看着他憨厚又认真的笑,冲他抱拳作揖,调侃道:“还是强哥稳啊!”
话虽这么说,但男生也知道,他说的不错。理论和实践是不一样的,每年被停飞的人里不乏在学校理论课程非常好的。天分,是这世上最不讲道理的属性,它只针对全力以赴的可怜人——他们既不能像不求上进的人一样轻描淡写地一句『我不是没有努力,我只是差点天分』,也不愿接受『我已经尽力了,可就是差点天分』。残忍地不近人情。
“沙师兄,要不一起去西澳吧,咱还住一个寝室。”
思绪被拉回,男生扭头看了看同伴,点了点头。
“有强哥带我飞,我就不担心了。”
强哥打了个哈哈,话锋一转:“对了沙师兄,你为什么会选择当飞行员啊?”
“阴阳怪气我是吧,嫌我跑得慢?”
男生故作愠怒,带着调侃的语气质问他。不过确实,体能一向是男生的短板。
“没有没有,我就是觉得,你不太像飞行员。”强哥思考了片刻,认真回答道。随即他看见男生在身上各处荷包翻找,似是在找什么东西。嘴里还嘟哝着:
"妈的我刀呢!"
强哥好笑,也意识到刚刚那话好像还是没表达清楚,补充道:"冷静、冷静,我的意思是,你平时再寝室也不咋打游戏,就抱着各种书读,什么唐诗宋词时不时蹦一句出来,我还偷偷看过你写的诗,我反正是写不出来。我觉得沙师兄应该更适合文字方面的专业。"
“虽然我是理科生,不过我高中的语文老师也这么跟我说过。”男生笑了笑,继续在雪地上走着。
“那你为啥选飞行啊?”
“年薪百万!”
“靠!”
气氛倏地被拉低了几个档次。
“不过也不全是,原因有几个,
一个是因为高三被几个同班的针对过,没怎么认真复习,考的不是太好。
二呢,我是家里的长子,家族里的长孙。飞行员稳定,体面,可以给弟弟妹妹做好榜样。
三嘛,因为我参加招飞体检回班时,前排的女生说了句『飞行员很帅啊!』”
强哥眼神忽地变了,嘴脸也换成村委会大妈模样,
“哦?有故事?”
“没了,她下午跟我说她脱单了。”
强哥旋即又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看着男生的眼神,也不知是同情还是安慰。
"沙师兄,我们星空社可是北航妹子最多的社团。下周有新进的器材,正缺人手——"
“靠!趁机招苦力是吧!不去,滚!咱院周末就一天,你当个人嗷。”
“今天英语课,外院的研究生姐姐不是让我们读了个王尔德的语录嘛,第一句什么真诚什么的咋说来着……”
男生无语。
“那特么是咱老师,强哥你这么叫说明思想有点危险啊——A little sincerity is a dangerous thing,and a great deal of it is absolutely fatal.”
“讲中国话。”
“不够真诚是危险的,太过真诚是致命的。”
“对嘛。沙师兄,你太真诚了。”
男生脚步一顿,雪是不是又深了一点,好像更难抬脚了。
“走完这圈回去吧。你说得对,明儿自己打水。”
强哥愣了愣,才回过神来:
“妈的我说的不是这个!”
男生没有理会同伴的纠缠,自顾自地朝出口走着,王尔德的话还在脑海里滚动播放。雪已经在肩上积了薄薄一层,凉意悄然侵蚀,不禁使他打了个哆嗦。他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搓了搓手,又朝捧起的掌心哈了几口气,感觉暖和了一些。
男生往衣服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没有带手套,随即将手插进裤兜,这才想起静静躺在里面的手机。他还有消息没回,而要怎么回,他却还没有想好,应该说他根本就没去想。
这时王尔德那该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虽然他没有听过王尔德的声音,历史上好像也没有留存过相关影像资料,但他断定那就是他的声音,还在用那标准而优雅的伦敦腔念诵着那句话。
他真诚吗?男生问自己。从小家教很严,他很少说谎,也讨厌骗人,但他不认为他是个足够真诚的人。男生想不出结果,踟蹰良久,还是拿出了手机,点亮屏幕,熟练地打开了对话框——
『拒绝他吧,我也喜欢你』
雪又下大了,因风而起的柳絮变成袅娜下落的鹅毛,落在脸上消失不见,只留下刺骨的冷。男生连忙侧过手机,生怕哪片雪花会落在发送键上,旋即又觉得可笑。那一瞬间,他笃定他想做一个真诚的人。可他还是清空了对话框。
『恭喜脱单,祝你幸福!』
点击发送,还补了个惊讶的表情——多么古早俗气的祝福,男生自己都难以直视发出去的信息。他不喜欢虚伪的人,但他庆幸自己此刻是个虚伪的人。真心祝福真心喜欢的人,那是残忍。因为怕摔跤他直到大学才学会自行车,因为怕呛水直到工作还学不会游泳……他从不对自己残忍。
『我跟他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因为跟他交往就要和你划清界限。他也同意的。』
对方的回复来得意外迅速,内容也令他猝不及防。为什么她跟别人交往,还要着重介绍一个普通的男性朋友——她早就知道他不普通。男生轻笑,浅浅弯起的嘴角满是对自己的嘲弄。彼时彼刻,可能世界上所有正和爱慕之人交谈的人都在期待对方的接纳,只有他迫切于一个干脆的拒绝。
『不用啦,好好谈朋友,真有啥需要帮忙的事儿再说吧。我就不添乱了。』
一样不够干脆,他心想大抵他真的不是足够真诚的人。看着漫天的飞雪,男生收了手机,心里默默说了声再见。
“强哥,你们社团怎么申请。”
“不招人了。”
“你他妈精神分裂了是吧,停飞警告!”
“你现在动机不纯了。”
男生沉默,显然刚刚一系列的动作都被他看在眼里。
“周末我多搬点?”
“你的体测,班里中下吧?”强哥毫不掩饰地鄙视。
两人走到一个岔口,男生径直走向了相反的方向。强哥疑惑,站定叫住他。
“你不回寝室啊?”
“去趟超市。”
“这么晚还要买啥啊?”
“买刀!”
“哎呀,开玩笑的,回去了就给你填申请表!”
强哥连忙陪着笑拦住男生,男生并没有停下,“我才不稀得你那破社团,”笑着冲强哥摆摆手示意他先回去,“去买点冰棍挂窗户外边。”北方大学必备节目。
“明天不是拉练吗,你不怕教官查寝啊。”强哥依然不依不挠。
“这么大的雪,你去拉练?现在给我来回匍匐个50米展示下1班顶级体能?”男生不甘示弱,并且记仇。
“那我要东北大板。”对手缴械投降。
两人简单分别,小路上只剩下男生一人。远处好像有人喊他,不是强哥的声音,雪越下越大,遮盖了大半视线,视野变得模糊,黑暗悄悄地自四周蔓延。
三
“沙师兄……吃饭了沙师兄。”
感觉到有只手在轻轻拍打他的膝盖,男生慢慢睁眼,稍远处的过道乘务员正推着餐车询问着乘客。飞机爬升的低气压给他带来的轻微缺氧的影响还在,头昏昏沉沉的,只觉得眼皮有千斤重。男生摸索着抬起右手抓住拍打他膝盖的手,将其挪到大腿根处放下。
“勇敢一点,我们就会有故事。”男生还是闭着眼,将头偏过去轻声说道。
只见那手触电一般地缩回,还用餐盘上的湿毛巾夸张地擦了擦:“我靠,你简直就是飞院之耻。”
“校一等奖学金是飞院之耻,敢问校二等,您怎么称呼?”男生揉了揉眼睛,贱兮兮地看着赵明。
“忍不了了!蔡卯,你不要拦我……”
“我没有拦你。”靠窗的蔡卯右手拿着餐包,左手拆着黄油盒子,平淡回应。
被噎得无话可说的赵明顿时泄了气,双手冲男生比了一对国际友好手势,埋头继续吃机组餐了。